判决书送到了15岁的孩子手中。
被告人张占兵,现在对你进行依法宣判:
被告人张占兵采用暴力、威胁手段,入户抢劫他人财物,其行为己构成抢劫罪,检察机关指控罪名成立,被告人张占兵潜逃后到公安机关投案,因未能供述其抢劫的犯罪事实,不能认定自首,但鉴于其犯罪时未满16周岁,且积极赔偿被害人经济损失,并酌情考虑其主动投案之情节,依法予以减轻处罚。依照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》第二百六十三条第一款、第十七条第二、三款之规定,判决如下:
被告人张占兵犯抢劫罪,判处有期徒刑四年,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千元。
这是2004年6月4日在河南省卫辉市看守所里发生的一幕。
张占兵听完判决后,流下了悔恨的泪,他慢慢地低下了头,只说了一名话:“我以后好好改造,保证不再做违法的事,不再让父母操心。”四年徒刑的源头只是一块被打碎的玻璃。
在卫辉市某村,住着这样两户紧挨着的人家,前排是赵玉林一家三口,赵玉林平时做水泥活,有时几天才回家一次,其妻崔娟在家操持家务,在村里,崔娟是个有名的“历害人”,遇事得理不饶人,无理也要搅三分。他们有个儿子,小名大刚,今年才6岁,很爱好刀枪一类的玩具。
后排住着张玉生一家,张玉生常在外地打工,成月不归,其妻王好利除了干一点农活外,还有一个爱打麻将的嗜好,就是在最忙的季节里,这家也总是麻将声声,王好利有爱占小便宜的坏毛病,尤其是在牌桌上,别人欠了她的钱,她绝对不会让人家走出家门,要是她欠了别人的钱,总是找种种理由不兑现,因为是在她家,别人虽心里别扭,但也不便明说什么。
张玉生的儿子张占兵在村里可算是个名人,别看年龄才15岁,但却辍学两年多了,在学校里是个让老师非常头疼的学生,上小学的头一天,因为一支铅笔,他就把同村三年级的一名同学的鼻子打出了血,老师询问他情况时,他只说了一名话:“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!”任凭老师再问什么,他都一言不发。没过几天,他就用板凳砸伤了同桌的手指,无奈,老师只得将他排在教室的最后面一个角落里,对他的要求十分简单:只要不捣乱就行了,学不学,我实在操不起你这份心了。在学校的几年里,张占兵什么知识也没学到,却学会了抽烟、打牌、偷东西。对儿子的种种恶习,作为父亲的偶尔只是粗暴的训斥几句,而他的母亲,整天忙于地里的活计和家里的牌桌,从不关心儿子的成长,到后来,张占兵学会了偷家里的钱,卖家里的东西,用来吸烟和打牌,没有东西可卖了,就去找村里人借,借不来就偷,案发的头几天,他竟在村里偷了五百元钱,没几天,就挥霍了一大半。
四年级开学的一天,张占兵向他母亲要学杂费,他母亲正在打麻将,随口说了声:“没钱!”张占兵一听,索性到学校掮回了自己的书包和板凳,从此就和学校“绝缘”了。辍学在家的他整日里在村里闲逛,结交了一邦游手好闲的年轻人,他们成天在村里寻衅滋事,结伙打架,并多次偷盗同村人的财物,用于吸烟和打牌。
2003年11月11日晚上9点多钟,忙活了一天的村民们大都睡下了,张占兵半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一边抽着烟,一边美美地回味着这几天快活的日子,自从偷来了这些钱,觉得心里舒服极了,虽说别人也有议论,说我这几天大手大脚,花钱如流水,恰巧“大眼儿”这几天说他丢了很多钱,怀疑是我偷的,可是谁看见啦?没有证据呀!再看“大眼儿”这几天,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,可是在我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,你就吃个哑巴亏吧,兴许下次放过你。
“哗啦”一声,惊醒了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张占兵,他抬头一看,发现自己卧室的一块玻璃莫明其妙地碎了,张占兵一跃而起,站在床头朝外看,半明半暗中,他看见邻居崔娟手中拿一个小孩玩的铁片刀,正往她家跑去。是这娘儿们,敢砸我的玻璃,人不犯我,我不犯我,今天我一定要报复她一下!
张占兵下了床,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,追到了崔娟的家门口,但她家已经上门了,张占兵又折了回来,心里气横横的,想着对策,他突然想到崔娟家房子的二层还没有盖好,房顶的楼梯处有个窟窿。从那里下去是个办法,对!从那里进去,他男人不在家,打她一顿,再逼她拿钱!
到了崔娟的房顶上,他一边察看动静,一边揭去盖在楼梯口上的塑料薄膜,张占兵渐渐兴奋起来,从房顶钻进来时,他觉得自己像一个“大侠”,脑子中闪现出无数电影和电视里类似的画面。他摸索着下到了屋内,凭感觉,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卧室的门口,他轻轻地推了一下卧室的门,锁着,这轻轻的一声却被崔娟听到了。
崔娟听见响动,以为是老鼠在啃吃东西,为了“吓跑”老鼠,崔娟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。张占兵听见电视的声音,立即侧身躲在门旁,并顺手操起一块塑料洗衣板,这时崔娟起身下床,去外屋看看老鼠跑了没有,她刚一探出头不来,张占兵就一跃而起,用洗衣板照崔娟的头部猛拍一下,崔娟“唉哟”一声,往后退了一步,就软软地倒在了床边,左手下意识地捂着头,并断断续续地喊着“救命!救命!”张占兵紧跟上来,照她的头又连拍几下,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,顺着床单流到了地上,汇成了鲜红的一片,洗衣板也被打碎了,散落了一地。
张占兵看着呻吟不止的崔娟,心中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,胸中的怨气也一扫而空,“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人若犯我,我必犯人”的信条又一次得到了验证,我今后要将这作为一生的信条,并且无论在何时都坚守这一点。
几分钟后,崔娟缓过神来,抬头四下看了看,见面前站着隔壁的张占兵,就说:“小兵,你打我了?你把我快打死了呀,救命呀!”
张占兵看见曾打碎自家玻璃的铁片刀,就顺手拿在手中,用刀指着崔娟的脖子:
“我把你打了,你告我不告?要告,我就捅死你!”
“不告、不告”。
“那你快拿钱来!”
“钱在我的衣兜里,你自己拿吧”。
蟋蟋索索的声响过后,张占兵更恼了,把几元零钱扔在了床上:“拿钱!不然我就捅死你,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!”
崔娟没有办法,只得从枕头底下拿出一百元钱,说:“我家就剩这点钱了,你都拿去吧”
从崔娟家里出来,已经是午夜时分,此时,似乎更冷了,张占兵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丝恐惧的念头:要是她男人回来打我咋办?要是她受伤有后遗症,一直朝我家要钱咋办?俺家刚盖了三间新房子,借了那么多钱,啥时候能还清还不知道呢,咋给她钱治病?要是她男人弟兄几人来俺家把俺爸俺妈打一顿咋办?要是他们来把俺家的粮食都抢走了咋办?
张占兵越想越怕,身上也不由得冷了起来,他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头的一堆柴草旁,他拉出下边的一些柴草,做成一个窝,钻了进去。此时,张占兵一丝睡意也没有,他在想着怎样应付眼前的事。看来,家是不能回了,我必须走,而且是越远越好,让崔娟一家人找不到我。我去外地打工,也能自己养活自己,对了,北京有个熟人,他跟我爸是老相识,跟我爸相交多年,来过我家几次,我还跟他叫叔呢。他在北京做装卸工,我先去找他,让他给我找个活儿干干。
拿定主意后,张占兵觉得心里轻松多了,他从草堆里钻出来,悄悄地绕过村子,走到村头107国道边,搭车来到新乡市火车站,买了张开往北京的普通硬卧车票,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。
流浪的滋味并不好受, 想家的念头始终折磨着他。
到了北京,张占兵径直找到他的叔叔,开口便说:“叔,我来找你打工哩,你给我找个活儿干干吧。”
他叔叔说:“你来北京,你爸爸知道吗?”
张占兵说:“不知道,我爸爸不管我,我早就想出来找你打工了。”
他叔叔说:“小毛孩子这么大,你会做个啥?我这里是搞装卸,都是重活,大人还吃不消呢,别说你这个嫩瓜子了。你先在我这里住下,没事就自己去找点适合你做的活儿干干,挣点钱,我也不能天天白养活着你呀。”
张占兵就在北京暂住了下来。白天,他四下里闲逛,一个十五岁的孩子,要找个工作谈何容易,张占兵不想也不愿意找活儿干,凭着他身上的几百元钱,在北京就这样闲呆了一个多月。
这一个多月中,张占兵想了很多,尤其是在夜晚,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,他非常想念自己的母亲和妹妹,从偏僻的农村,走进这繁华的都市,张占兵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快乐和充实,这里,马路宽阔,楼房高大,人群就像家乡地头的蚂蚁,熙熙攘攘,大小车辆川流不息,尤其是夜间,到处是霓虹闪铄,灯火通明,可张占兵反而觉得更孤独了。小学时,老师讲到北京时,描述得让人何等向往,但自己真的身处期间了,却连那样的一丝味到也感觉不到,还是自己那个小屋子好呀!
转眼到了腊月,张占兵在北京再也呆不下了,他开始彻夜地睡不着觉,家里人都好吗?妈妈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?小妹学习怎样了?有人欺负她没有?爸爸还常常不回家吗?
一天半夜,张占兵从工地出来,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走了多久,他来到了西直门外的立交桥下,坐在台阶上想自己的心事。我该怎么办呢?北京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,要是回家,崔娟一家人会放过我吗?可不回家又往哪里去呢?我叔叔这些天已经开始烦我了,我的钱也快花完了,到底哪里是我的安身之所呢?想想还是家好,虽然妈妈爱唠叨,妹妹也常跟我过不去,可现在再想想,她们竟是那样的可亲可爱,妈妈做的饭菜是那样的香!在家里,我才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呀,在北京这么大的地方,咋觉着比关在笼子里还难受呀?不行,我明天就回去,到家就是让人给打死,我也不怨人家,在这里,比死还难受!
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,他一人倦曲在立交桥下,双臂互抱,把头深深地埋进去,以便于保暖,可凉气还是从双脚和屁股底下直往上冒,他不由地哆嗦了起来,开始数过往的车辆,他从一数到一百,再埋头用耳朵听,从一听到一百,接着再又抬起头来数,就这样,一直挨到天明。
张占兵的叔叔听说他要走,心里非常高兴,立即给他买了火车票,亲自送他上了车,车将开时,还塞给他几十元钱作为零用,看着火车驶离车站,叔叔才放心地离开。
下了火车,来到自己的村口中,已是晚上9点多钟,张占兵的心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兴奋,亲切感立即将他包围了,眼前的一切他是那样的熟悉,远处村庄的轮廓,近处房屋的样式,甚至脚下的麦苗,他都倍感亲切,想念母亲的念头使他健步如飞,由于没有院墙,他大老远就看见母亲和妹妹屋里的灯亮着,这灯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,当他走到自己熟悉的家门口时,脚步又一次变得沉重起来,他没有像普通人想像的那样,推门进屋,扑在母亲的怀抱中痛哭一场,然后承认自己的错误,让母亲边打边骂,一下子发泄出她胸中的怨气,而是悄悄走到母亲的窗前偷偷往里看。他终于看见自己的母亲了,母亲和衣而卧,侧身向里,是睡着了吧,可又不像,是在想着我吧,可我就在窗外,为什么不转过身来呢?也许是不肯原谅我吧,也许是再也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吧,但是,张占兵又哪里知道,自从他离家后,他的父母一直在操心他,并借了一笔钱送往崔娟处治病。在灯光下,母亲瘦多了,白发也平添了许多,张占兵就这么静静地在窗外站着,心中无数遍呼喊着母亲,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,又涩又硬,噎得生疼,两行热泪顺着冰冷的脸颊爬到了脖子里,张占兵坚信,只要母亲此时能转过身来,哪怕是稍微转动一下身子,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屋子,可母亲始终没有挪动一下,也没有要起身的任何迹象,张占兵一扭头来到了妹妹的窗前,妹妹正在做作业,不知是功课太难,还是家庭变故,妹妹的眉头一直紧锁着。在一个很小的电灯下,妹妹正在抄写着什么,小脑袋灵巧的一左一右扭着,一会儿,妹妹又把铅笔咬在嘴里,一只手哗啦哗啦地翻着书本,随后停了下来,更加起劲地咬着铅笔,好像笔杆里有答案似的。
半个小时后,他离开了村庄,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外,他没有见到村里的任何人。
2004年2月10日,张占兵又一次站到了他北京叔叔的面前,在他第二次离开家后的日子,张占兵饱尝了流浪的艰辛他分别在安阳、石家庄断断续续地靠打工填饱肚子,他睡过澡堂子的铺板,火车站的连椅,最惨的是菜市场的水泥板子。
“叔,你给我想个法子吧,我想回家可又不敢回家,我把一个邻居的头打破了,流了很多血,现在不知道该咋办了。”
“伤要紧吗?”
“不知道,可能较严重。”
“那你还是去投案吧,只要老实交待,我想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。”
“中!”
2004年2月14日19时,张占兵走进了朝阳分局双井派出所,一位执班民警接待了他。
“你来干啥?”
“我来投案,我想家。”
“你犯了什么事儿?叫什么名字?家住什么地方?”
“……”
民警拨通了张占兵所在辖区派出所的电话,证实了张占兵确系入室抢劫后外逃的嫌犯。随后,张占兵被带回卫辉市,并于数日后被批准逮捕。
孩子呀!你因何没以自首论处?
2004年5月22日,卫辉市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张占兵入室抢劫一案,张占兵对其殴打崔娟一事供认不讳,但在关键问题上,张占兵却拒不承认其抢劫行为,在双井派出所,他的第一句话就是:我想家,我来投案。卫辉市人民法院经审理后认为:张占兵采用暴力、威胁手段,入户抢劫他人财物,其行为已构成抢劫罪,虽然潜逃后到公安机关投案,但因其未能如实供述其抢劫的犯罪事实,故不能以认罪自首论处,在法律面前,张占兵错过了又一次从轻处罚的机会,但鉴于其犯罪时未满16周岁,且积极赔偿了被害人的经济损失,法院依法仍给予减轻处罚,作出了判处张占兵有期徒刑四年,并处罚金三千元的处罚决定。
从一个花季少年,到沦为一个抢劫犯,张占兵的成长道路是让人痛心的,我们不能一味责怪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子,难到该惩罚的只有张占兵一人?如果其父母能做好张占兵和第一任教师,事事给予正确的教育和引导,如果学校能加强法制教育,不使一个学生放任自流,对每一个学生都平等关爱,如果其辍学后张占兵的父母能严加管教,不让其与一邦不务正业者为伍,如果张占兵的那位叔叔再多一些爱心,与其多多沟通,帮助其改邪归正,正确认识自己的犯罪事实,如果张占兵在走进派出所时能翻然悔悟,坦白一切,也许不会有今天的结果,但令人遗憾的是,事情没有如人所愿,“如果”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,一棵幼苗就这样在亲人们的身边长成了畸形。
昨天,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改变,但任何人都有可能改变明天,但愿张占兵能真正醒悟,正如他在接到判决书时说的那样:“好好改造自己”,因为他的明天还很长,或许,还很灿烂。
(文中人物均系化名)
实习生/王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