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原市老城区人民法院食堂,执行法官龚平刚扒拉几口午饭,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“龚法官,你在哪儿?我把张程程逮到法院门口了……”电话那头,传来申请执行人王思诺急促的声音。
龚平喊起书记员郑毅,匆匆赶到办公室时,只见王思诺杏眼圆睁,俨然像看守着一只猎物。
被执行人张程程虽然身材略有发福,但浑身上下衣着考究。他面墙而立,心不在焉地哼着小曲,给了前妻王思诺一个结实的后背。
“法官,就是他!连孩子的抚养费都不给,白披了一张人皮。”看到龚平,王思诺气愤地说。
“泼妇!”张程程狠狠地将手中烟头掷到地上,用脚前掌使劲搓着。
“有事咱说事,可不能人身攻击。”龚平边说边示意他们坐下。
书记员郑毅给他俩端上茶水,打开电脑快速地记录着。
案情并不复杂。王思诺与张程程于今年六月经判决离婚,两岁的女儿与王思诺共同生活,张程程需每月支付子女抚养费1600元。因张程程没有按时支付,王思诺申请强制执行。但是,张程程的银行账户里根本没有钱,还玩起“失踪”。
“法官,我跟这个女人没话说。”
“呵呵,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?”王思诺冷笑着。
“法官,我该给多少?孩子的抚养费我现在就给,但是必须通过法官给。”
“到现在正好半年,应付抚养费9600元。”书记员郑毅快速地计算。
“给我打收条。”张程程掏出一捆百元大钞,“啪的”一声甩向王思诺。
从他们走进执行局到现在,张程程没有看前妻一眼,甚至不愿意提起她的名字。看得出来,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,如今已经势同水火。
他们的孩子今年才两岁,如果每半年申请一次执行,到孩子年满十八周岁,他们还需要来法院立三十多个执行案件。郑毅一边整理着笔录,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地计算着来法院的次数。
案件执行的还算顺利,可龚平和郑毅的脸上没有一丝轻松的神情。
“这俩年轻人能有啥深仇大恨?父母闹成这样,苦的还不是孩子。”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房间,龚平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没容他多加思考张程程两人之间的问题,申请执行人老刘准时走进办公室。
今天是老刘执行立案的第三天。这三天,他每天准时来执行局“上班”,见谁都是气呼呼的,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欠他三十万。
老刘今年七十三岁,为多挣点利息,将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三十万元借给一家公司。由于疫情,这家公司经营出现困难无法按期还本付息,老板李想还玩起了“失踪”。
“官司打赢了,钱没要回一分,你说这叫啥事?”老刘逢人就诉说自己的不甘。
其实,大家都挺同情他。三十万元不是个小数字,何况是老刘这样的孤寡老人。昨天老刘到执行局是郑毅接待的他,见龚平没在,得知案件仍无任何进展,只留下一句“如果明天还不能要回来钱,我就从楼上跳下去”,摔门走了。
老刘人早已走到楼下,“咣”的摔门声还回响在郑毅耳边。明知道他是在要挟,可凡事都怕万一,万一他真跳下去了……
法官们不惧案件多,也不担心案件难,就害怕遇到像老刘这样“不讲理”的人。
龚平对待老刘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。
不只是老刘,每一个当事人,好像都是龚平的熟人或朋友。在执行局,他给当事人倒水、让座;外出办案,当事人也会给他倒水、让座。与当事人聊案件,也聊共同感兴趣的话题。漫漫执行路上,你来我往中,上演着一幕幕执行法官与当事人的“双向奔赴”。
用龚平的话说,坦诚相待,赢得当事人的信任,争取他们的配合和支持,才能把执行工作干好。
话扯远了,咱还是回到老刘这儿。
“龚法官,你说说,李想这王八蛋把我的养老钱昧了。现在他把房子卖了,家搬了,电话也换了。有种他姓李的从地球上消失。要让我逮着他,咱们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!”
老刘的“开场白”带着杀气。
昨天扬言要“跳楼”,今天又升级为“杀人”,眼见老刘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。龚平法官,这次总该严肃地批评教育他了吧。毕竟普法也是人民法官应尽的职责啊。
可是,龚平不但没有批评老刘,还给他端上热茶。
“昨天路过茶城,新买的信阳毛尖,老板说是‘雨前’,您来鉴定一下?”
喝茶,抽烟。
他俩从谈中原市拥挤的交通、糟糕的天气,谈到现在的年轻人,老刘认为简直是“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”。
室外虽然呼啸着北风,房间里却温暖如春。老刘站起来脱去外套,端着茶杯来回踱着步。说来也真奇怪,这茶水真像是施了魔法的“神水”,随着一杯接一杯的茶水下肚,刚才老刘怀里还像揣着个“炸药包”,这会儿渐渐“熄火”了。
“老刘,您家里的困难我都知道。如果春节前不能将案件执行到位,我去申请司法救助。退一步说,如果咱不符合救助条件,我再想其他办法。您要相信,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,不会让一个群众生活不下去!我知道白刀子红刀子那是气话,退休前您也是单位的老先进,违法的事儿咱不会干。”
“龚法官,我,我……”
突然,老刘双手抱头蹲在地上,嚎啕痛哭起来。
老刘是个要强的人。妻子早年病逝,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大,他没有叫过苦。到了该享福的年纪,儿子又因车祸身亡。白发人送黑发人,也没有在人前掉过泪。
这一次,当着龚平的面,这个风烛残年的倔强老汉终于爆发了。
看着哭到浑身发抖的老刘,龚平双眼也潮湿了。
“老刘,您的案件由我办理,这也是咱俩的缘分。从今天起,您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,咱共同面对,遇到问题咱商量着解决。”龚平搀扶着老刘坐到椅子上。
“龚法官,我老刘一辈子都没有求过人,今天我求你了。这些钱你可得给我要回来啊。”老刘的语气缓和了许多。
“请您放心,我们会穷尽一切办法,查找李想公司的财产。但是,现在法院也很需要您的配合和支持,只有咱们共同努力,才能尽早兑现您的合法权益!”
“龚法官,我听你的!”
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。倔强的老刘又恢复了他昔日的尊严。
后来,老刘仍不时到法院来,有时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为了见见龚平,聊聊天,喝杯茶。
一起案件就是一张考卷。只有让人民群众满意,法官的考卷才算合格。老刘出的这份考卷,龚平会怎么答?
其实,老刘不知道,他的案件到执行局的第一天,龚平他们就忙开了。
线上线下同时进行。房管局、银行、工商局……为老刘找到可供执行财产,难度不亚于寻找命案的元凶。
经过努力,龚平终于联系上了李想。疫情结束,公司业务处于复苏阶段,李想称“没时间到执行局”。
“我可以到公司去,时间您定。”龚平总是这么惯着当事人。
“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怎么样?”李想试探地问。
“中,咱俩不见不散啊。”
其实那天龚平也很忙。确切地说,他每天都很忙。为了及时兑现人民群众胜诉权益,像所有的执行法官一样,他的工作计划差不多精确到小时。今天要做的工作,都是三天前,甚至一周前定好的。
在大多数人眼里,法官总是身着法袍,手握法槌,他们是惩恶扬善、维护社会公平正义的使者!可现实中,特别是执行法官,有时还真像是外卖小哥。就说书记员郑毅吧,不是去贴腾房公告,就是去找寻被执行人。城市交通拥堵,他们又要争分夺秒,经常骑着“小电电”穿梭在大街小巷,郑毅曾自嘲地说他的待遇还不如外卖小哥,“你们谁见过外卖小哥吃闭门羹?而我则是一些当事人口中的‘不速之客’,很不受待见。”这几年公务员招录连年破纪录,但是法院似乎不那么吃香。据说,有的基层法院因为报名人数不足而不得不核减招录计划。看看,法官忙、法官累,吓退了多少有志青年。
然而,龚平法官却不这么看。谈起这个从事了二十多年的法官职业,他始终充满了敬意。工作虽然琐碎而忙碌,但他总是那么富有激情。夜跑、摄影、下厨,对生活他永远有无尽的热情。递上一杯热茶,记录下当事人反映的每一个问题,对当事人,他永远充满着真挚的爱。
中原大地,大雪节气刚过,刺骨的寒风、光秃秃的枝丫合奏着冬日交响曲。为了腾空另一案件中被查封的房屋,按照原定执行计划,龚平他们边录像、登记,边转运物品,一上午楼上楼下跑了十几趟。这么寒冷的天气,竟然热得浑身直冒汗。
一切安置好的时候,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。
路边摊打包三份盒饭,龚平和郑毅驾车直奔李想的公司。
看到龚平他们带着盒饭来了,一脸诧异的李想连忙把两人让到会议室里,赶紧倒上热水。
“龚法官,先喝杯水暖暖身子。”
“我猜您肯定也没顾上吃午饭,带了三份盒饭,咱们就凑合一顿?”龚平笑着说。
那天的执行现场,不时飘来辣子鸡丁的香味。
“龚法官,昨天电话里我就是随口说今天中午见。当时想着您不会来,可是没想到……”
李想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,五年前辞职创办了这家信息科技公司,做软件开发设计。
“你们公司目前正是艰难时期,我知道您工作忙、压力大。我今天上午正好外出办案,中午顺路过来看看。”
龚平他们边吃边聊,从公司现状到公司前景,最后谈到了老刘的这笔欠款。
“我看得出来,您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,老刘的这笔钱,您有什么打算?”
“龚法官,说实话,我对不起刘叔。当初他借钱给公司是信任我们,也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。这笔借款包括利息公司肯定要还给刘叔。”
李想叹了口气,接着说。
“不瞒您说,为了公司正常运转,我连自己的房子都卖了。去年疫情严重的时候,也是我们公司最困难时期,那时我曾经想过把公司卖了还债。但是员工信任我、支持我,给了我重新起步的信心和勇气。我们公司前景很好,相信很快就能渡过难关。”
说起创业以来的艰难,这个中年男人几度潸然泪下。但谈到公司未来,李想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闪着亮光。
从餐叙到茶叙,从宏观经济到营商环境,他们不像是法官和被执行人,更像是一对并肩作战的伙伴。
随后,龚平试图组织老刘与公司和解:本金分期偿还,公司按原合同约定向老刘支付利息。
老刘一听,头摇得像拨浪鼓:
“龚法官,你不了解李想。我可是结结实实被他骗了好几次。当着法官的面,他李想说一年内分三次还清我本金。我相信他,我们打了调解书,可是至今我没见到一分钱。他想赖账,连手机号也换了!要不是你们,我连他的影儿也见不着。这会儿他就是说的天上掉下大元宝,我也不相信他了。”
“刘叔,您当初催要的很急,那时我确实没有钱。您每天几十个电话,我没有办法工作。心里一急,就换了手机号。我做的不对,但是我真没有想过要赖账啊。”
“当初借钱时你咋说的,前段时间在法院你又是咋说的。只有再一再二,哪有再三再四。你现在啥也不用说,就算把公司卖了,也得把钱还给我!”
关上执行和解的大门看似是老刘,但也是李想。
公司无财产可供执行,理论上老刘可以通过申请公司破产实现债权,程序上这个执行案也算结案了。可是,为了三十万元,将一个虽然艰难但前景光明的公司推到破产的境地,李想不甘心,龚平也不忍心。
“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”是习近平总书记对政法干警的要求,也是每一个政法干警肩负的责任和使命。就说老刘这个案件吧,如何找到平衡点,不对李想的公司造成致命伤害,又能为老刘实现正当权益?
在与李想的接触中,龚平了解到,公司欠有外债,但还有一笔到期质保金十三万元未收回。因为担心影响后续合作,李想不敢向该公司催要。
“哪个公司?我试着去协调一下。”
法官帮被执行公司“讨债”?李想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用司法力量帮企业纾难解困,优化营商环境,助力经济发展也是法官应尽的责任。李总您放心,帮公司催要质保金的前提是不影响你们两家后续合作。”
此后一段时间,龚平真成了李想公司的“讨债人”。走访公司,遭受“多管闲事”的奚落和白眼。公司负责人雍向前“工作忙”,去一次见不到人,就两次、三次。
郑毅目前正在准备参加法律职业资格考试,龚平尽量不占用他的休息时间。下班后的零碎时间去“讨债”,龚平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人。
12月23日,终于跟雍向前约好晚上六点钟在公司见面。
这天一下班,龚平换上灰色羊绒大衣、黑色牛仔裤,经典的三七分偏分头一丝不乱。脱下法官制服,53岁的龚平其实很新潮。他驾车穿过热闹的二七商圈,走过美丽的金水路,直奔如意湖畔的“大玉米”——雍向前的公司在十六楼。
城市的繁华,万家灯火的温暖,让龚平感慨万千。在他儿时的记忆里,这个城市还是一个小县城,到处是破旧的平房,二三层红砖楼房都算是高层建筑了。如今的中原市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,米字型高铁,航空港国际物流港……龚平不禁哼起了那首老歌《我们走在大路上》
我们走在大路上
意气风发斗志昂扬
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
披荆斩棘奔向前方
向前进向前进
革命气势不可阻挡
向前进向前进
朝着胜利的方向
在二七广场等信号灯的时候,一家三口在二七塔前拍夜景的温馨画面映入他的眼帘。此刻,他不自觉地想起来了刚办结的王思诺执行案。
“等忙完老刘这个案件,我得去找张程程谈谈。他和前妻误会太深了,为了孩子健康成长,得把他们心中的疙瘩解开,还能提前消灭‘三十多个执行案’,这也算‘枫桥经验’在执行领域的实践吧。”
想到这里,龚平心里涌起一阵暖意。
当他驾车赶到“大玉米”楼下时,李想早已在等他。他们一起上楼,直奔雍向前办公室。
在商海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,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,像今天这样“爱管闲事”的法官,他还是第一次遇到。
随着袅袅升起的茶烟,关于十三万元质保金的话题就开始了。
听完龚平法官关于李想公司的困境、申请执行人老刘的无助,以及关于大企业的责任和担当的讲述,雍向前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:
“我的企业也是靠诚信起家,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社会风气变了,你欠着我,我欠着他,谁催的急就给谁。”
“雍总,咱们找别人要债的难处,您比我更有体会。李总如今就遇到这样的困难,为了维持公司运转,家里唯一住房也卖了。现在因为拖欠他人借款,公司到了破产的边缘,您看能不能将质保金尽早返还。”
“李总的这十几万质保金,我印象里他没找我们要过。”
“雍总他们工程款都是及时结算的,这笔质保金我确实没找雍总要过。”李想急忙替雍向前分辩道。
“雍总,李总不是不想找您要。他是担心失去咱这个客户,他还想着继续跟咱公司合作呢。”龚平笑着说。
“质保金该给就给,生意该合作还得合作,这是两码事。”雍向前的目光转向李想。
随后,雍向前安排相关人员核实账目,第二天将十三万元质保金打到李想公司账户。
得知公司濒临破产境地,员工们主动集资,凑了七万元,连同那十三万元质保金,李想将二十万元执行款打到法院指定的账户。
接下来的几天,龚平陪老刘到李想的公司,到李想的家里,了解公司的经营情况和李想本人情况。最终,在三方共同努力下,终于达成执行和解:公司先期支付执行款二十万元;剩余十万元明年六月、十二月分两次偿还,利息按他们当初借款时约定执行。
案件终于告一段落,龚平的心却并不轻松。
龚平在法院工作了二十多年,从事执行工作就有十五年。从他经手的案件看,大多数执行案件法律关系并不复杂,因缺乏互信,申请执行人与被执行人之间无法沟通,申请执行人、被执行人对法院不信任、不配合,都给执行工作带来很大困难。
老刘将三十万元借给李想的公司,本是双赢的好事,最后差点以“双输”收尾。互不信任让正常的民事活动最终演变成执行难题。
张程程与王思诺互不沟通,在孩子年满十八岁之前,他们需要不断地来法院,通过法院强制执行力来保障胜诉权益。
正想着,郑毅几乎是蹦跳着“蹿”到龚平的眼前。
“师父,张程程被我搞定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们都是年轻人,有共同语言。程程也喜欢玩‘剧本杀’。我们还过了几招,他是高手哦。”
“他们夫妇俩都是好人,人也很好相处。他俩都答应我了,为了女儿,他们有事会商量着办。孩子的抚养费也不用再麻烦咱们了。”
“一下子干掉了‘三十多个执行案’!师父,今天中午是不是得给我加鸡腿啊?”郑毅调皮地望着龚平。
龚平停下手里的工作,欣慰地看着他的爱徒——这个阳光帅气的年轻人。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视野开阔,具备坚实的法学理论功底,干事时还透着一股认真劲儿。这小子行,是个当法官的好苗子!
龚平开心地笑了,伸手拉起郑毅:“走,咱俩今儿吃火锅,师父请客。”
不知什么时候,刮了四五天的北风停了,天空高远明净,冬日暖阳下,墙角的一树腊梅开得正艳,一阵阵清香扑面而来……
作者:张献玲178*****
单位:郑州市管城回族区人民法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