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林如往常一样，一大早来到法院。整个大院静悄悄的，庄严的国徽在朝阳下熠熠生辉——也只有这个时候，小林才能找到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威严感与神圣感。想到这个威严和神圣两词，小林突然笑了，只不过笑的有点无奈，微微扯动的嘴角带着一丝自我解嘲。

    走进熟悉的办公室，小林熟练的开始打扫卫生、整理卷宗。他喜欢一切井井有条——不像带他的法官老楚,老是丢三拉四。想到老楚，小林手里的活顿了顿。这是他从政法大学毕业后进入法院工作的第二年，在办公室做了一年的内勤工作后开始跟着老楚当书记员，算来也快四个月了。老楚今年快五十了，中专学历，后来自修的大专和本科，干瘦干瘦的一个小老头，爱抽烟，爱和当事人唠嗑，办了一辈子的民事案件，却没有过多的和小林谈过法律、谈过案件，只是叮嘱他一些琐碎的程序上的小事情。在老楚身上，小林所有关于法院与法官的幻想，都变得象阳光下的肥皂泡，虽五彩斑斓，却不堪一击……那些对法律的无限信仰，那些诸如“法律是法官唯一的上帝”之类曾经让他热血澎湃的名句，现如今，好像都变得遥不可及。基层法院，似乎看不到心目中的肃穆威严，反而如市场一般热闹非凡，形形色色的当事人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，一个个演的“活色生香”，丝毫没有半分对法律的仰望；法官更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机关工作人员，一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……

    “小子，早啊！”随着一声招呼，小林猛然回神，看到老楚正笑眯眯的看着他。

    “楚老师，早！”

    老楚笑了笑，回到座位上，喝了一口小林给他泡上的茶——温度正好，低头开始看卷宗。

    “楚老师，今天上午通知的是周小妮那个交通事故赔偿案件双方当事人来调解。”

    “哦，知道了。”

    周小妮是交通事故赔偿案件的原告，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，从农村出来打工，过人行横道时被一辆外省的大卡车给撞了，一条腿粉碎性骨折，皮肤多处撕裂伤，惨不忍睹。肇事方全部责任，但是态度不好，一次也没有去医院探望。双方情绪对立，调解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。

    小林整理好材料，想起来有一份判决书需要盖章，拿起东西起身出去。

    盖完章回到办公室时，小林愣了一下。有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和老楚拉扯着，看到人进来，两个人不动声色的收了手。小林看到老楚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了抽屉。

    中年男人和老楚握手告别，老楚送他出门。二人走出门后，有句话还是若有若无的飘进了小林的耳朵——

    “一会儿……我表弟的事……还是……拜托了……，他跑车……也不容易……”

    “王处长……放心吧……我……会妥善处理……”

    小林的心一下子凉了。

    案件调解如期进行。原告方来的是周小妮的父亲，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，吭吭吃吃的说不了几句囫囵话，黑黑的脸憋得通红。被告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，话不多，却是一副有侍无恐的样子。

    令小林奇怪的是，老楚并无异样，象平时一样给双方做思想工作。他把所有损失清清楚楚算了一笔帐。面对55000元的应赔损失，老楚开始征求双方意见。

    周小妮的父亲犹豫了半天，说：“俺听法官的，只要能把俺妞的病看好就行。”

    老楚想了想，让周小妮的父亲先在外边等候。

    老周出去后，被告迫不及待的说：“楚法官，你说赔多少吧。我哥说了，你肯定不会让我多赔的。”

    老楚看着他，慢悠悠地开了口：“反正总数在那儿放着，你认为赔多少合适？”

    被告一下子被问得有点窘，张了张嘴，没有说话。

    老楚接着说：“既然你哥说了，这个忙我也一定会帮。但是你想过没有，这些损失是确定的,我怎么样才能帮你？”

    被告沉默了。

    老楚又问：“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对方，一直都不同意调解？”

    被告讷讷的说：“我怕他们讹人。他们是本地的，我是外地的……”

    老楚说：“其实我帮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你们调解解决。”

    被告看着老楚，有点困惑。

    老楚接着说：“我来给你再算笔帐吧。你是外地的，现在车又被扣了，时间越长，你的损失越大。如果等判决，你至少还得再跑两到三趟，哪趟不得花个千儿八百。车扣一天，停车费好几十，一个月又是千把块，再加上停运损失，这里外里算下来，没有个七万也差不多少。”

    老楚喝了口水，看被告的反应。被告紧皱着眉。

    “这还没有算你耽误的时间和精力……”

    被告忍不住问：“那你说怎么办好？”

    老楚微微一笑，说：“调解。你们双方都做个让步，尽快了结。如果等判决，我一点忙也帮不上。”

    被告想了想，表示同意。

    “但是话说前面，对原告来说，虽说是想尽快拿到钱，但是毕竟人伤了，再让步本身就很困难。我去给对方做工作，取个整数50000，你看怎么样？行的话，你去取钱，咱今天就把这事给结了。”

    被告这次下了决心：“好，就听你的。我去取钱。”

    原告方的工作很快做通了。不一会儿，被告取钱回来，双方打了调解协议，付了钱。这时，老楚突然一拍脑门，说：“你看我这记性，老周啊，被告前几天专门交过来5000块钱，让我给你，给闺女补补身子，我把这事儿给忘了。你快拿着，这可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啊。撞着闺女，虽说不是故意的，但是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。”老楚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——小林一看，正是早上中年男人拿的那个信封……

    被告愣住了。

    老周颤抖着手接过信封，上前握住被告的手，一个劲的说：“谢谢，谢谢……其实也不能全怪恁，俺妞要是看没车了再过去不就没事了……”

    被告不知所措的看着老周，继而带着一丝羞愧对他说：“大叔，是我不好，这本来就是我应该给的。”

    他转头看了老楚一眼。

    小林看的很清楚，那眼神，叫做感激。

    老楚打电话叫了个法警送老周回去，案件圆满告结。

    看着小林迷惑不解的脸，老楚笑了。小林头一次觉得老楚笑得象个狐狸。

    正午的阳光洒满室内，小林突然间觉得阴翳了许久的心放晴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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